諸葛恪、字元遜、瑾長子也。少知名。弱冠拜騎都尉、與顧譚張休等、侍太子登、講論道藝、並爲賓友。從中庶子、轉爲左輔都尉。
恪父瑾、面長似驢。孫權、大會羣臣、使人牽一驢入、長檢其面、題曰、諸葛子瑜。恪跪曰「乞請、筆益兩字」因聽與筆。恪續其下曰「之驢」舉坐歡笑、乃以驢賜恪。他日復見、權問恪曰「卿父與叔父、孰賢?」對曰「臣父爲優」權問其故、對曰「臣父知所事、叔父不知。以是爲優」權又大噱。命恪行酒、至張昭前、昭先有酒色、不肯飲、曰「此、非養老之禮也」權曰「卿、其能令張公辭屈、乃當飲之耳」恪難昭曰「昔、師尚父、九十、秉旄仗鉞、猶未告老也。今軍旅之事、將軍在後。酒食之事、將軍在先。何謂不養老也?」昭卒無辭、遂爲盡爵。後、蜀使至、羣臣並會、權謂使曰「此、諸葛恪、雅好騎乘。還告丞相、爲致好馬」恪因下謝、權曰「馬未至而謝何也?」恪對曰「夫、蜀者陛下之外廄、今有恩詔、馬必至也。安敢不謝?」恪之才捷、皆此類也。權甚異之、欲試以事、令守節度。節度、掌軍糧穀、文書繁猥、非其好也。
恪、以丹楊山險、民多果勁、雖前發兵、徒得外縣平民而已、其餘深遠、莫能禽盡。屢自求、乞爲官出之、三年可得甲士四萬。衆議咸以「丹楊地勢險阻、與吳郡、會稽、新都、鄱陽、四郡鄰接、周旋數千里、山谷萬重、其幽邃民人、未嘗入城邑、對長吏、皆仗兵野逸、白首於林莽、逋亡宿惡、咸共逃竄。山出銅鐵、自鑄甲兵。俗好武習戰、高尚氣力、其升山赴險、抵突叢棘、若魚之走淵、猨狖之騰木也。時觀閒隙、出爲寇盜、每致兵征伐、尋其窟藏。其戰則蠭至、敗則鳥竄、自前世以來、不能羈也」皆以爲難。恪父瑾聞之、亦以事終不逮、歎曰「恪不大興吾家、將大赤吾族也」恪、盛陳其必捷。權、拜恪撫越將軍、領丹楊太守、授棨戟武騎三百。拜畢、命恪備威儀、作鼓吹、導引歸家。時年三十二。
恪到府、乃移書四郡屬城長吏、令各保其疆界、明立部伍、其從化平民、悉令屯居。乃分內諸將、羅兵幽阻、但繕藩籬、不與交鋒、候其穀稼將熟、輒縱兵芟刈、使無遺種。舊穀既盡、新田不收、平民屯居、略無所入、於是、山民飢窮、漸出降首。恪乃復敕下曰「山民、去惡從化、皆當撫慰、徙出外縣。不得嫌疑有所執拘」臼陽長胡伉、得降民周遺。遺、舊惡民、困迫暫出、內圖叛逆。伉、縛送、言府。恪、以伉違教、遂斬以徇、以狀表上。民聞、伉坐、執人被戮、知官惟欲出之而已。於是、老幼相攜而出。歲期、人數皆如本規。恪、自領萬人、餘分給諸將。
權、嘉其功、遣尚書僕射薛綜、勞軍。綜、先移恪等曰「山越恃阻、不賓歷世。緩則首鼠、急則狼顧。皇帝赫然、命將西征、神策內授、武師外震。兵不染鍔、甲不沾汗、元惡既梟、種黨歸義。蕩滌山藪、獻戎十萬。野無遺寇、邑罔殘姦。既埽兇慝、又充軍用。藜蓧稂莠、化爲善草。魑魅魍魎、更成虎士。雖實國家威靈之所加、亦信元帥臨履之所致也。雖、詩美執訊、易嘉折首、周之方召、漢之衞霍、豈足以談。功軼古人、勳超前世。主上歡然、遙用歎息。感四牡之遺典、思飲至之舊章。故遣中臺近官、迎致犒賜、以旌茂功、以慰劬勞」拜恪威北將軍、封都鄉侯。恪、乞率衆佃、廬江、皖口。因輕兵、襲舒、掩得其民而還。復遠遣斥候、觀相徑要、欲圖壽春。權以爲不可。
赤烏中、魏司馬宣王、謀欲攻恪。權方發兵應之、望氣者以爲不利、於是徙恪屯於柴桑。與丞相陸遜書曰「楊敬叔、傳述清論、以爲、方今人物彫盡、守德業者不能復幾。宜相左右更爲輔車、上熙國事、下相珍惜。又疾、世俗好相謗毀、使已成之器中有損累、將進之徒意不歡笑。聞此、喟然、誠獨擊節。愚以爲、君子不求備於一人。自孔氏門徒大數三千、其見異者七十二人。至于、子張、子路、子貢等、七十之徒、亞聖之德。然猶各有所短、師辟由喭、賜不受命。豈況下此而無所闕。且、仲尼、不以數子之不備、而引以爲友、不以人所短棄其所長也。加、以當今取士、宜寬於往古。何者、時務從橫而善人單少、國家職司常苦不充。苟令性不邪惡、志在陳力、便可獎就、騁其所任。若於小小宜適、私行不足、皆宜闊略、不足縷責。且、士誠不可纖論苛克。苛克則彼賢聖猶將不全、況其出入者邪。故曰、以道望人則難、以人望人則易、賢愚可知。自漢末以來、中國士大夫、如許子將輩、所以更相謗訕、或至於禍。原其本起、非爲大讎、惟坐克己不能盡如禮、而責人專以正義。夫、己不如禮、則人不服。責人以正義、則人不堪。內不服其行、外不堪其責、則不得不相怨。相怨一生、則小人得容其閒。得容其閒、則三至之言、浸潤之譖、紛錯交至、雖使至明至親者處之、猶難以自定。況、己爲隙、且未能明者乎。是故、張陳至於血刃、蕭朱不終其好、本由於此而已。夫、不舍小過、纖微相責、久乃至於家戶爲怨、一國無復全行之士也」恪、知遜以此嫌己、故遂廣其理而贊其旨也。會遜卒、恪遷大將軍、假節、駐武昌、代遜領荊州事。
久之、權不豫、而太子少。乃徵恪、以大將軍、領太子太傅。中書令孫弘、領少傅。權疾困、召恪、弘及太常滕胤、將軍呂據、侍中孫峻、屬以後事。
翌日、權薨。弘、素與恪不平、懼爲恪所治、祕權死問、欲矯詔除恪。峻、以告恪。恪、請弘咨事、於坐中誅之、乃發喪制服。與弟公安督融、書曰「今月十六日乙未、大行皇帝、委棄萬國、羣下大小、莫不傷悼。至吾父子兄弟、並受殊恩、非徒凡庸之隸、是以悲慟、肝心圮裂。皇太子、以丁酉、踐尊號、哀喜交幷、不知所措。吾、身受顧命、輔相幼主。竊自揆度、才非博陸而受姬公負圖之託、懼忝丞相輔漢之效、恐損先帝委付之明。是以、憂慚惶惶、所慮萬端。且、民惡其上、動見瞻觀、何時易哉。今以、頑鈍之姿、處保傅之位、艱多智寡、任重謀淺、誰爲脣齒。近漢之世、燕蓋交遘、有上官之變。以身值此、何敢怡豫邪。又弟所在、與賊犬牙相錯、當於今時、整頓軍具、率厲將士、警備過常。念出萬死、無顧一生、以報朝廷、無忝爾先。又、諸將備守各有境界、猶恐賊虜聞諱、恣睢寇竊。邊邑諸曹、已別下約敕、所部督將、不得妄委所戍徑來奔赴。雖懷愴怛不忍之心、公義奪私。伯禽服戎。若苟違戾、非徒小故。以親正疏、古人明戒也」恪、更拜太傅。於是、罷視聽、息校官、原逋責、除關稅。事崇恩澤、衆莫不悅。恪每出入、百姓延頸、思見其狀。
初權、黃龍元年、遷都建業、二年築東興隄、遏湖水。後、征淮南、敗以內船、由是廢、不復脩。恪以、建興元年十月、會衆於東興、更作大隄、左右結山、俠築兩城、各留千人。使全端、留略、守之、引軍而還。魏、以吳軍入其疆土、恥於受侮、命大將胡遵、諸葛誕等、率衆七萬、欲攻圍兩塢、圖壞隄遏。恪、興軍四萬、晨夜赴救。遵等、敕其諸軍、作浮橋度、陳於隄上、分兵攻兩城。城在高峻、不可卒拔。恪、遣將軍、留贊、呂據、唐咨、丁奉、爲前部。時天寒雪、魏諸將會飲、見贊等兵少、而解置鎧甲、不持矛戟、但兜鍪刀楯、倮身緣遏、大笑之、不卽嚴兵。兵得上、便鼓譟亂斫。魏軍、驚擾散走、爭渡浮橋、橋壞絕、自投於水、更相蹈藉、樂安太守桓嘉等同時幷沒、死者數萬。故叛將韓綜、爲魏前軍督、亦斬之。獲車乘牛馬驢騾各數千、資器山積、振旅而歸。進封恪陽都侯、加荊揚州牧、督中外諸軍事、賜金一百斤、馬二百匹、繒布各萬匹。
恪、遂有輕敵之心。以十二月戰克、明年春、復欲出軍。諸大臣以爲、數出罷勞、同辭諫恪、恪不聽。中散大夫蔣延、或以固爭、扶出。
恪、乃著論、諭衆意曰「夫、天無二日、土無二王。王者、不務兼幷天下而欲垂祚後世、古今未之有也。昔、戰國之時、諸侯、自恃兵彊地廣、互有救援、謂、此足以傳世、人莫能危。恣情從懷、憚於勞苦、使秦漸得自大、遂以幷之。此既然矣。近者、劉景升、在荊州、有衆十萬、財穀如山。不及曹操尚微與之力競、坐觀、其彊大吞滅諸袁。北方都定之後、操率三十萬、衆來向荊州。當時、雖有智者不能復爲畫計。於是、景升兒子、交臂請降、遂爲囚虜。凡敵國欲相吞、卽仇讎欲相除也。有讎而長之、禍不在己則在後人、不可不爲遠慮也。昔伍子胥曰『越、十年生聚、十年教訓、二十年之外、吳其爲沼乎』夫差、自恃彊大、聞此邈然、是以誅子胥、而無備越之心。至於臨敗、悔之。豈有及乎。越小於吳、尚爲吳禍。況、其彊大者邪。昔秦、但得關西耳、尚以幷吞六國。今賊、皆得秦趙韓魏燕齊九州之地。地悉、戎馬之鄉、士林之藪。今以魏、比古之秦、土地數倍。以吳與蜀、比古六國、不能半之。然、今所以能敵之、但以操時兵衆於今適盡而後生者未悉長大。正是、賊衰少未盛之時。加、司馬懿、先誅王淩、續自隕斃。其子幼弱而專彼大任、雖有智計之士、未得施用。當今伐之、是其厄會。聖人急於趨時、誠謂今日。若順衆人之情、懷偷安之計、以爲、長江之險可以傳世、不論魏之終始、而以今日遂輕其後。此、吾所以長歎息者也。自本以來、務在產育。今者、賊民歲月繁滋、但以尚小、未可得用耳。若復十數年後、其衆必倍於今。而國家、勁兵之地、皆已空盡、唯有此、見衆可以定事。若不早用之端坐使老、復十數年略當損半、而見子弟數不足言。若賊衆一倍而我兵損半、雖復使伊管圖之、未可如何。今不達遠慮者、必以此言爲迂。夫、禍難未至而豫憂慮、此固衆人之所迂也。及於難至、然後頓顙、雖有智者又不能圖。此乃古今所病、非獨一時。昔吳、始以伍員爲迂、故難至而不可救。劉景升、不能慮十年之後、故無以詒其子孫。今恪、無具臣之才、而受大吳蕭霍之任。智與衆同、思不經遠。若不及今日爲國斥境、俛仰年老而讎敵更彊、欲刎頸謝責、寧有補邪。今聞、衆人或以百姓尚貧、欲務閒息、此不知慮其大危、而愛其小勤者也。昔漢祖、幸已自有三秦之地、何不、閉關守險以自娛樂。空出攻楚、身被創痍、介冑生蟣蝨、將士厭困苦、豈甘鋒刃而忘安寧哉。慮於長久、不得兩存者耳。每覽、荊邯說公孫述以進取之圖、近見、家叔父表陳與賊爭競之計、未嘗不喟然歎息也。夙夜反側、所慮如此。故、聊疏愚言、以達二三君子之末。若一朝隕歿、志畫不立、貴、令來世知我所憂可思於後」衆皆、以恪此論、欲必爲之辭。然、莫敢復難。
丹楊太守聶友、素與恪善、書諫恪曰「大行皇帝、本有遏東關之計、計未施行。今公、輔贊大業、成先帝之志。寇遠自送、將士憑賴威德、出身用命。一旦有非常之功、豈非宗廟神靈社稷之福邪。宜且案兵養銳、觀釁而動。今乘此勢欲復大出、天時未可。而、苟任盛意、私心以爲不安」恪題論後、爲書答友曰「足下、雖有自然之理、然未見大數。熟省此論、可以開悟矣」於是、違衆出軍、大發州郡二十萬衆。百姓騷動、始失人心。
恪意、欲曜威淮南、驅略民人。而、諸將或難之曰「今引軍深入、疆埸之民、必相率遠遁、恐兵勞而功少。不如、止圍新城。新城困、救必至。至而圖之、乃可大獲」恪從其計、迴軍還圍新城。攻守連月、城不拔。士卒疲勞、因暑飲水、泄下流腫、病者大半、死傷塗地。諸營吏日白病者多、恪以爲詐、欲斬之。自是莫敢言。恪、內惟失計、而恥城不下、忿形於色。將軍朱異、有所是非。恪、怒立、奪其兵。都尉蔡林、數陳軍計、恪不能用、策馬奔魏。魏、知戰士罷病、乃進救兵。恪、引軍而去。士卒傷病、流曳道路、或頓仆坑壑、或見略獲。存亡忿痛、大小呼嗟。而、恪晏然自若。出、住江渚一月、圖起田於潯陽。詔召相銜、徐乃旋師。由此、衆庶失望、而怨黷興矣。
秋八月軍還、陳兵導從、歸入府館。卽召中書令孫嘿、厲聲謂曰「卿等、何敢妄數作詔?」嘿、惶懼辭出、因病還家。恪征行之後、曹所奏署令長職司、一罷更選。愈治威嚴、多所罪責、當進見者、無不竦息。又、改易宿衞、用其親近。復敕兵嚴、欲向青徐。
孫峻、因民之多怨、衆之所嫌、搆恪欲爲變、與亮謀、置酒請恪。恪、將見之夜、精爽擾動、通夕不寐。明將盥漱、聞水腥臭、侍者授衣、衣服亦臭。恪、怪其故、易衣易水、其臭如初、意惆悵不悅。嚴畢趨出、犬銜引其衣、恪曰「犬、不欲我行乎」還坐。頃刻乃復起、犬又銜其衣、恪令從者逐犬、遂升車。
初、恪將征淮南、有孝子著縗衣、入其閤中。從者白之、令外詰問、孝子曰「不自覺入」時、中外守備、亦悉不見、衆皆異之。出行之後、所坐廳事屋、棟中折。自新城、出住東興、有白虹見其船。還拜蔣陵、白虹復繞其車。
及將見、駐車宮門。峻、已伏兵於帷中、恐恪不時入事泄、自出見恪曰「使君、若尊體不安、自可須後。峻、當具白主上」欲以嘗知恪。恪答曰「當自力入」散騎常侍張約、朱恩等、密書與恪曰「今日張設非常、疑有他故」恪、省書而去。未出路門、逢太常滕胤。恪曰「卒腹痛、不任入」胤、不知峻陰計、謂恪曰「君、自行旋未見。今上、置酒請君。君已至門、宜當力進」恪、躊躇而還、劍履上殿、謝亮、還坐。設酒、恪疑、未飲、峻因曰「使君、病未善平、當有常服藥酒。自可取之」恪、意乃安、別飲所齎酒。酒數行、亮還內。峻、起如廁。解長衣、著短服、出曰「有詔、收諸葛恪!」恪、驚起、拔劍未得而峻刀交下。張約、從旁斫峻、裁傷左手。峻、應手斫約、斷右臂。武衞之士、皆趨上殿、峻云「所取者恪也、今已死」悉令復刃。乃除地、更飲。
先是、童謠曰「諸葛恪、蘆葦單衣、篾鉤落、於何相求、成子閤」成子閤者、反語、石子岡也。建業南有長陵、名曰石子岡、葬者依焉。鉤落者、校飾革帶、世謂之鉤絡帶。恪、果以葦席裹其身而篾束其腰、投之於此岡。
恪長子綽、騎都尉。以交關魯王事、權遣付恪、令更教誨。恪、鴆殺之。中子竦、長水校尉。少子建、步兵校尉。聞恪誅、車載其母而走。峻、遣騎督劉承、追斬竦於白都。建、得渡江、欲北走魏。行數十里、爲追兵所逮。恪外甥都鄉侯張震、及常侍朱恩等、皆夷三族。
初、竦數諫恪、恪不從。常憂懼禍。及亡、臨淮臧均、表乞收葬恪、曰「臣聞、震雷電激、不崇一朝、大風衝發、希有極日、然猶、繼以雲雨、因以潤物。是則天地之威、不可經日浹辰。帝王之怒、不宜訖情盡意。臣以狂愚、不知忌諱、敢冒破滅之罪、以邀風雨之會。伏念、故太傅諸葛恪、得承祖考風流之烈、伯叔諸父、遭漢祚盡、九州鼎立、分託三方、並履忠勤、熙隆世業。爰及於恪、生長王國、陶育聖化、致名英偉、服事累紀、禍心未萌。先帝、委以伊周之任、屬以萬機之事。恪、素性剛愎、矜己陵人、不能敬守神器、穆靜邦內、興功暴師、未期三出、虛耗士民、空竭府藏、專擅國憲、廢易由意、假刑劫衆、大小屏息。侍中武衞將軍都鄉侯、俱受先帝囑寄之詔、見其奸虐、日月滋甚、將恐蕩搖宇宙、傾危社稷、奮其威怒、精貫昊天、計慮先於神明、智勇百於荊聶、躬持白刃、梟恪殿堂。勳超朱虛、功越東牟。國之元害、一朝大除、馳首徇示、六軍喜踊、日月增光、風塵不動、斯實宗廟之神靈、天人之同驗也。今、恪父子三首、縣市積日、觀者數萬、詈聲成風。國之大刑、無所不震、長老孩幼、無不畢見。人情之於品物、樂極則哀生。見恪貴盛、世莫與貳、身處台輔、中閒歷年。今之誅夷、無異禽獸、觀訖情反、能不憯然。且、已死之人、與土壤同域、鑿掘斫刺、無所復加。願、聖朝稽則乾坤、怒不極旬、使其鄉邑若故吏民、收以士伍之服、惠以三寸之棺。昔、項籍受殯葬之地、韓信獲收斂之恩、斯則漢高發神明之譽也。惟陛下、敦三皇之仁、垂哀矜之心、使國澤加於辜戮之骸、復受不已之恩。於以揚聲遐方、沮勸天下、豈不弘哉。昔、欒布矯命彭越、臣竊恨之。不先請主上、而專名以肆情、其得不誅、實爲幸耳。今臣、不敢章宣愚情以露天恩、謹伏手書、冒昧陳聞。乞聖朝哀察」於是、亮峻聽恪故吏斂葬。遂求之於石子岡。
始、恪退軍還。聶友、知其將敗、書與滕胤曰「當人彊盛、河山可拔。一朝羸縮、人情萬端。言之悲歎」恪誅後、孫峻忌友、欲以爲鬱林太守。友、發病憂死。友、字文悌、豫章人也。
滕胤、字承嗣、北海劇人也。伯父耽、父冑、與劉繇、州里通家。以世擾亂、渡江、依繇。孫權爲車騎將軍、拜耽、右司馬。以寬厚稱、早卒、無嗣。冑、善屬文。權待以賓禮、軍國書疏、常令損益潤色之。亦不幸短命。權爲吳王、追錄舊恩、封胤都亭侯。少有節操、美容儀。弱冠尚公主。年三十、起家爲丹楊太守、徙吳郡、會稽、所在見稱。
太元元年、權寢疾、詣都、留、爲太常。與諸葛恪等、俱受遺詔輔政。孫亮卽位、加衞將軍。
恪、將悉衆伐魏。胤、諫恪曰「君、以喪代之際、受伊霍之託、入安本朝、出摧強敵、名聲振於海內、天下莫不震動、萬姓之心冀得蒙君而息。今、猥以勞役之後、興師出征、民疲力屈、遠主有備。若、攻城不克、野略無獲、是、喪前勞而招後責也。不如、案甲息師、觀隙而動。且、兵者大事、事以衆濟。衆苟不悅、君獨安之」恪曰「諸云不可者、皆不見計算、懷居苟安者也。而子復以爲然、吾何望焉。夫、以曹芳闇劣、而政在私門、彼之臣民、固有離心。今吾、因國家之資、藉戰勝之威。則何往而不克哉」以胤爲都下督、掌統留事。胤、白日接賓客、夜省文書、或通曉不寐。
孫峻、字子遠、孫堅弟靜之曾孫也。靜生暠。暠生恭、爲散騎侍郎。恭生峻。少便弓馬、精果膽決。孫權末、徙武衞都尉、爲侍中。權臨薨、受遺輔政、領武衞將軍、故典宿衞、封都鄉侯。既誅諸葛恪、遷丞相大將軍、督中外諸軍事、假節、進封富春侯。滕胤、以恪子竦妻父、辭位。峻曰「鯀禹、罪不相及。滕侯何爲?」峻胤、雖內不沾洽、而外相包容。進胤爵高密侯、共事如前。
峻、素無重名、驕矜險害、多所刑殺、百姓囂然。又、姦亂宮人、與公主魯班私通。五鳳元年、吳侯英、謀殺峻。英事泄死。
二年、魏將毌丘儉、文欽、以衆叛、與魏人戰於樂嘉。峻、帥驃騎將軍呂據、左將軍留贊、襲壽春。會欽敗降、軍還。是歲、蜀使來聘。將軍孫儀、孫邵、綝恂等、欲因會殺峻。事泄、儀等自殺、死者數十人。幷及公主魯育。
峻、欲城廣陵。朝臣、知其不可城、而畏之莫敢言。唯滕胤諫止、不從。而、功竟不就。
其明年、文欽說峻征魏。峻、使欽與呂據、車騎劉纂、鎭南朱異、前將軍唐咨、自江都、入淮泗、以圖青徐。峻、與胤、至石頭、因餞之、領從者百許人、入據營。據御軍齊整、峻惡之、稱心痛去。遂夢、爲諸葛恪所擊、恐懼、發病死。時年三十八。以後事、付綝。
孫綝、字子通、與峻同祖。綝父綽、爲安民都尉。綝、始爲偏將軍、及峻死、爲侍中武衞將軍、領中外諸軍事、代知朝政。呂據、聞之大恐、與諸督將連名、共表薦、滕胤爲丞相。綝、更以胤爲大司馬、代呂岱駐武昌。據、引兵還、使人報胤、欲共廢綝。綝聞之、遣從兄慮、將兵逆據於江都。使中使、敕文欽、劉纂、唐咨等、合衆擊據。遣侍中左將軍華融、中書丞丁晏、告胤取據、幷喻胤宜速去意。胤、自以禍、反、因留融晏、勒兵自衞。召典軍楊崇、將軍孫咨、告以綝爲亂、迫融等使有書難綝。綝、不聽、表言、胤反。許將軍劉丞以封爵、使率兵騎、急攻圍胤。胤、又劫融等、使詐詔、發兵。融等不從。胤、皆殺之。胤、顏色不變、談笑若常。或勸胤、引兵至蒼龍門、將士見公出、必皆委綝、就公。時夜已半、胤、恃與據期、又難舉兵向宮。乃約令部典、說、呂侯以在近道。故、皆爲胤盡死、無離散者。時、大風、比曉、據不至。綝、兵大會、遂殺胤及將士數十人、夷胤三族。
綝、遷大將軍、假節、封永寧侯。負貴、倨傲、多行無禮。初、峻從弟慮、與誅諸葛恪之謀。峻、厚之、至右將軍、無難督、授節蓋、平九官事。綝、遇慮薄於峻時。慮怒、與將軍王惇、謀殺綝。綝、殺惇。慮、服藥死。
魏大將軍諸葛誕、舉壽春叛、保城請降。吳遣文欽、唐咨、全端、全懌等、帥三萬人。救之。魏鎭南將軍王基、圍誕。欽等突圍入城。魏、悉中外軍二十餘萬、增誕之圍。朱異、帥三萬人屯安豐城、爲文欽勢。魏兗州刺史州泰、拒異於陽淵。異、敗退、爲泰所追、死傷二千人。綝、於是大發卒出、屯鑊里、復遣異率將軍丁奉、黎斐等、五萬人攻魏。留輜重於都陸。異、屯黎漿、遣將軍任度、張震等、募勇敢六千人、於屯西六里、爲浮橋、夜渡、築偃月壘。爲魏監軍石苞及州泰所破、軍卻退、就高。異、復作車箱圍、趣五木城。苞泰攻異、異敗歸。而魏太山太守胡烈、以奇兵五千、詭道襲都陸、盡焚異資糧。綝、授兵三萬人、使異死戰、異不從。綝、斬之於鑊里、而遣弟恩、救。會誕敗、引還。綝、既不能拔出誕、而喪敗士衆、自戮名將。莫不怨之。
綝、以孫亮始親政事、多所難問、甚懼。還建業、稱疾、不朝。築室于朱雀橋南、使弟威遠將軍據、入蒼龍宿衞。弟武衞將軍恩、偏將軍幹、長水校尉闓、分屯諸營、欲以專朝自固。亮、內嫌綝、乃推魯育見殺本末。責怒、虎林督朱熊、熊弟外部督朱損、不匡正孫峻。乃令丁奉、殺熊於虎林、殺損於建業。綝入諫、不從。亮、遂與公主魯班、太常全尚、將軍劉承、議誅綝。亮妃、綝從姊女也、以其謀告綝。綝、率衆夜襲全尚、遣弟恩、殺劉承於蒼龍門外。遂、圍宮。使光祿勳孟宗、告廟廢亮、召羣司、議曰「少帝、荒病昏亂、不可以處大位。承宗廟、以告先帝、廢之。諸君若有不同者、下異議」皆震怖、曰「唯將軍令」綝、遣中書郎李崇、奪亮璽綬。以亮罪狀、班告遠近。尚書桓彝、不肯署名、綝怒殺之。
典軍施正、勸綝徵立琅邪王休、綝從之。遣宗正、楷奉書於休曰「綝以薄才、見授大任、不能輔導。陛下、頃月以來、多所造立、親近劉承、悅於美色、發吏民婦女、料其好者、留於宮內。取兵子弟十八已下三千餘人、習之苑中、連日續夜、大小呼嗟、敗壞藏中矛戟五千餘枚、以作戲具。朱據、先帝舊臣、子男熊損、皆承父之基、以忠義自立。昔殺小主、自是、大主所創。帝、不復精其本末、便殺熊損、諫不見用。諸下莫不側息。帝於宮中、作小船三百餘艘、成以金銀、師工晝夜不息。太常全尚、累世受恩、不能督諸宗親、而全端等、委城就魏。尚、位過重、曾無一言以諫陛下、而與敵往來、使傳國消息、懼必傾危社稷。推案舊典、運集大王。輒以今月二十七日、擒尚斬承。以帝爲會稽王、遣楷奉迎。百寮喁喁、立住道側。」
綝、遣將軍孫耽、送亮之國、徙尚於零陵、遷公主於豫章。綝意彌溢、侮慢民神、遂燒大橋頭伍子胥廟、又壞浮屠祠、斬道人。休既卽位、稱草莽臣、詣闕上書曰「臣伏自省、才非幹國、因緣肺腑、位極人臣。傷錦敗駕、罪負彰露、尋愆惟闕、夙夜憂懼。臣聞、天命棐諶、必就有德。是以、幽厲失度、周宣中興。陛下聖德、纂承大統、宜得良輔、以協雍熙。雖堯之盛、猶求稷契之佐、以協明聖之德。古人有言、陳力就列、不能者止。臣、雖自展竭、無益庶政、謹上印綬節鉞、退還田里、以避賢路」休、引見慰喻。又下詔曰「朕以不德、守潘于外、值茲際會、羣公卿士、暨于朕躬、以奉宗廟。朕用憮然、若涉淵冰。大將軍、忠計內發、扶危定傾、安康社稷、功勳赫然。昔、漢孝宣踐阼、霍光尊顯。褒德賞功、古今之通義也。其、以大將軍、爲丞相、荊州牧、食五縣」恩、爲御史大夫、衞將軍。據、右將軍。皆縣侯。幹、雜號將軍、亭侯。闓、亦封亭侯。綝一門五侯、皆典禁兵、權傾人主。自吳國朝臣、未嘗有也。
綝、奉牛酒、詣休。休、不受。齎詣左將軍張布。酒酣、出怨、言曰「初、廢少主時、多勸吾、自爲之者。吾、以陛下賢明、故迎之。帝、非我不立。今、上禮見拒、是與凡臣無異。當復改圖耳」布、以言聞休。休、銜之、恐其有變、數加賞賜。又、復加恩、侍中、與綝分省文書。或有告、綝懷怨侮上欲圖反者。休、執以付綝、綝殺之。由是愈懼、因孟宗、求出屯武昌。休、許焉。盡敕、所督中營精兵萬餘人、皆令裝載、所取武庫兵器、咸令給與。將軍魏邈、說休曰「綝居外、必有變」武衞士施朔、又告「綝欲反、有徵」休、密問張布。布、與丁奉、謀於會殺綝。
永安元年十二月丁卯。建業中謠言、明會有變。綝聞之、不悅。夜大風發木揚沙、綝益恐。戊辰、腊會、綝稱疾。休、彊起之、使者十餘輩。綝、不得已、將入、衆止焉。綝曰「國家屢有命、不可辭。可豫整兵、令府內起火。因是可得速還」遂入。尋而火起、綝求出、休曰「外兵自多、不足煩丞相也」綝起離席。奉布、目左右縛之。綝叩首曰「願徙交州」休曰「卿、何以不徙滕胤呂據?」綝復曰「願沒爲官奴」休曰「何不以胤據爲奴乎!」遂斬之。以綝首、令其衆曰「諸與綝同謀皆、赦」放仗者五千人。闓、乘船欲北降、追殺之。夷三族。發孫峻棺、取其印綬、斲其木而埋之。以殺魯育等、故也。
綝死時、年二十八。休、恥與峻綝同族、特除其屬籍、稱之曰、故峻、故綝云。休又下詔曰「諸葛恪、滕胤、呂據、蓋以無罪爲峻、綝兄弟所見殘害。可爲痛心。促皆改葬、各爲祭奠。其、罹恪等事、見遠徙者、一切召還。」
濮陽興、字子元、陳留人也。父逸、漢末避亂江東、官至長沙太守。興、少有士名、孫權時除上虞令、稍遷至尚書左曹。以五官中郎將、使蜀、還爲會稽太守。時、琅邪王休、居會稽。興、深與相結。及休卽位、徵興爲太常衞將軍、平軍國事、封外黃侯。
永安三年、都尉嚴密、建丹楊湖田、作浦里塘。詔、百官會議、咸以爲、用功多而田不保成。唯興以爲、可成。遂、會諸兵民就作。功傭之費、不可勝數、士卒死亡、或自賊殺、百姓大怨之。
興、遷爲丞相。與休寵臣左將軍張布、共相表裹。邦內失望。
七年七月、休薨。左典軍萬彧、素與烏程侯孫晧善、乃勸興布。於是、興布廢休適子、而迎立晧。晧既踐阼、加興侍郎、領青州牧。俄彧、譖興布、追悔前事。十一年朔入朝、晧因收興布。徙廣州、道追殺之、夷三族。
評曰。諸葛恪、才氣幹略、邦人所稱。然驕且吝、周公無觀、況在於恪。矜己陵人、能無敗乎。若躬行所與陸遜及弟融之書、則悔吝不至、何尤禍之有哉。滕胤、厲脩士操、遵蹈規矩。而孫峻之時猶保其貴、必危之理也。峻綝、凶豎盈溢、固無足論者。濮陽興、身居宰輔、慮不經國、協張布之邪、納萬彧之說。誅夷其宜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