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國志卷六十一/吳書十六/潘濬陸凱傳第十六

 

潘濬、字承明、武陵漢壽人也。弱冠、從宋仲子、受學。註01-01年、未三十、荊州牧劉表辟爲、部江夏從事。時、沙羡長、贓穢不脩。濬、按殺之、一郡震竦。後爲湘鄉令、治甚有名。劉備領荊州、以濬爲治中從事。備入蜀、留典州事。

孫權、殺關羽、幷荊土、拜濬輔軍中郎將、授以兵。註02-01遷奮威將軍、封常遷亭侯。註02-02權稱尊號、拜爲少府、進封劉陽侯、註02-03遷太常。五谿蠻夷、叛亂盤結、權假濬節、督諸軍討之。信賞必行、法不可干、斬首獲生、蓋以萬數、自是羣蠻衰弱、一方寧靜。註02-04

先是、濬、與陸遜俱、駐武昌、共掌留事、還復故。時、校事呂壹、操弄威柄、奏按、丞相顧雍、左將軍朱據等、皆見禁止。黃門侍郎謝厷、語次、問壹「顧公、事何如」壹答「不能佳」厷又問「若此公免退、誰當代之」壹未答厷、厷曰「得無、潘太常得之乎」壹良久曰「君語、近之也」厷謂曰「潘太常、常切齒於君、但道遠、無因耳。今日代顧公、恐明日便擊君矣」壹、大懼、遂解散雍事。濬、求朝、詣建業、欲盡辭極諫。至聞、太子登已數言之而不見從。濬、乃大請百寮、欲因會手刃殺壹、以身當之爲國除患。壹、密聞知、稱疾不行。濬、每進見、無不陳壹之姦險也。由此、壹寵漸衰、後遂誅戮。權、引咎責躬、因誚讓大臣。語在權傳。

赤烏二年、濬卒、子翥嗣。濬女、配建昌侯孫慮。註03-01

陸凱、字敬風、吳郡吳人、丞相遜族子也。黃武初、爲永興、諸暨長、所在有治迹、拜建武都尉、領兵。雖統軍衆、手不釋書。好太玄、論演其意、以筮、輒驗。赤烏中、除儋耳太守、討朱崖、斬獲有功、遷爲建武校尉。五鳳二年、討山賊陳毖、於零陵、斬毖克捷、拜巴丘督、偏將軍、封都鄉侯、轉爲武昌右部督。與諸將共赴壽春、還、累遷盪魏、綏遠將軍。孫休卽位、拜征北將軍、假節領豫州牧。孫晧立、遷鎭西大將軍、都督巴丘、領荊州牧、進封嘉興侯。孫晧、與晉平。使者丁忠、自北還、說晧、弋陽可襲。凱、諫止、語在晧傳。寶鼎元年、遷左丞相。

晧、性不好人視己、羣臣侍見、皆莫敢迕。凱、說晧曰「夫、君臣、無不相識之道。若卒有不虞、不知所赴」晧聽凱自視。

晧、徙都武昌。揚土百姓、泝流供給、以爲患苦。又政事多謬、黎元窮匱。凱、上疏曰。

臣聞、有道之君、以樂樂民。無道之君、以樂樂身。樂民者、其樂彌長。樂身者、不樂而亡。夫、民者國之根也、誠宜重其食、愛其命。民安則君安、民樂則君樂。自頃年以來、君威傷於桀紂、君明闇於姦雄、君惠閉於羣孽。無災而民命盡、無爲而國財空、辜無罪、賞無功。使君有謬誤之愆、天爲作妖。而、諸公卿、媚上以求愛、困民以求饒、導君於不義、敗政於淫俗。臣、竊爲痛心。今、鄰國交好、四邊無事、當務息役養士、實其廩庫、以待天時。而更傾動天心、騷擾萬姓、使民不安、大小呼嗟。此、非保國養民之術也。

臣聞、吉凶在天、猶影之在形、響之在聲也。形動則影動、形止則影止、此分數乃有所繫、非在口之所進退也。昔、秦所以亡天下者、但坐賞輕而罰重、政刑錯亂、民力盡於奢侈、目眩於美色、志濁於財寶、邪臣在位、賢哲隱藏、百姓業業、天下苦之、是以遂有覆巢破卵之憂。漢所以彊者、躬行誠信、聽諫納賢、惠及負薪、躬請巖穴、廣采博察、以成其謀。此往事之明證也。

近者漢之衰末、三家鼎立、曹失綱紀、晉有其政。又、益州、危險、兵多精彊、閉門固守可保萬世。而、劉氏與奪乖錯、賞罰失所、君恣意於奢侈、民力竭於不急、是以爲晉所伐、君臣見虜。此目前之明驗也。

臣、闇於大理、文不及義、智慧淺劣、無復冀望、竊爲陛下惜天下耳。臣謹奏、耳目所聞見、百姓所爲煩苛、刑政所爲錯亂。願陛下、息大功、損百役、務寬盪、忽苛政。

又、武昌土地、實危險而塉确、非王都安國養民之處。船泊、則沈漂。陵居、則峻危。且、童謠言「寧飲建業水、不食武昌魚。寧還建業死、不止武昌居」臣聞、翼星爲變、熒惑作妖。童謠之言、生於天心、乃以安居而比死、足明天意、知民所苦也。

臣聞、國無三年之儲、謂之非國。而今無一年之畜、此臣下之責也。而、諸公卿位處人上、祿延子孫、曾無致命之節匡救之術、苟進小利於君、以求容媚、荼毒百姓、不爲君計也。自從孫弘造義兵以來、耕種既廢、所在無復輸入。而、分一家父子異役、廩食日張、畜積日耗。民有離散之怨、國有露根之漸、而莫之恤也。民力困窮、鬻賣兒子、調賦相仍、日以疲極。所在長吏、不加隱括。加、有監官、既不愛民、務行威勢。所在騷擾、更爲煩苛、民苦二端、財力再耗、此爲無益而有損也。願陛下、一息此輩、矜哀孤弱、以鎭撫百姓之心。此猶、魚鼈得免毒螫之淵、鳥獸得離羅網之綱。四方之民繈負而至矣。如此、民可得保、先王之國存焉。

臣聞、五音令人耳不聰、五色令人目不明。此、無益於政、有損於事者也。自昔先帝時、後宮列女、及諸織絡、數不滿百、米有畜積、貨財有餘。先帝崩後、幼景在位、更改奢侈、不蹈先迹。伏聞、織絡及諸徒坐乃有千數、計其所長不足爲國財、然坐食官廩、歲歲相承、此爲無益。願陛下、料出賦嫁、給與無妻者。如此、上應天心、下合地意、天下幸甚。

臣聞、殷湯取士於商賈、齊桓取士於車轅、周武取士於負薪、大漢取士於奴僕。明王聖主、取士以賢、不拘卑賤、故其功德洋溢、名流竹素、非求顏色而取好服捷口容悅者也。臣伏見、當今內寵之臣、位非其人、任非其量、不能輔國匡時、羣黨相扶、害忠隱賢。願陛下、簡文武之臣、各勤其官、州牧督將、藩鎭方外、公卿尚書、務脩仁化、上助陛下、下拯黎民、各盡其忠、拾遺萬一、則康哉之歌作、刑錯之理清。願陛下、留神思臣愚言。

時、殿上列將何定、佞巧便辟、貴幸任事。凱、面責定、曰「卿見、前後事主不忠傾亂國政、寧有得以壽終者邪。何以、專爲佞邪、穢塵天聽?宜自改厲。不然、方見卿有不測之禍矣」定、大恨凱、思中傷之。凱、終不以爲意、乃心公家、義形於色、表疏皆指事不飾、忠懇內發。

建衡元年、疾病。晧、遣中書令董朝、問所欲言。凱陳「何定、不可任用。宜授外任、不宜委以國事。奚熙、小吏、建起浦里田、欲復嚴密故迹、亦不可聽。姚信、樓玄、賀卲、張悌、郭逴、薛瑩、滕脩、及族弟喜、抗、或清白忠勤、或姿才卓茂、皆社稷之楨幹、國家之良輔。願陛下、重留神思、訪以時務。各盡其忠、拾遺萬一」遂卒、時年七十二。

子禕、初爲黃門侍郎、出領部曲、拜偏將軍。凱亡後、入爲太子中庶子。右國史華覈、表薦禕曰「禕、體質方剛、器幹彊固、董率之才、魯肅不過。及被召當下、徑還赴都、道由武昌、曾不迴顧。器械軍資、一無所取。在戎果毅。臨財有節。夫、夏口、賊之衝要、宜選名將以鎭戍之、臣竊思惟、莫善於禕。」

初、晧常銜凱數犯顏忤旨、加何定譖構非一、既以重臣、難繩以法、又陸抗、時爲大將在疆埸、故以計容忍。抗卒後、竟徙凱家於建安。

或曰、寶鼎元年十二月、凱與大司馬丁奉、御史大夫丁固謀、因晧謁廟、欲廢晧立孫休子。時、左將軍留平、領兵先驅、故密語平。平、拒而不許、誓以不泄、是以所圖不果。太史郎陳苗、奏晧、久陰不雨、風氣迴逆、將有陰謀、晧深警懼、云。註04-01

予、連從荊揚來者得凱所諫晧二十事、博問吳人。多云、不聞凱有此表。又按其文、殊甚切直、恐非晧之所能容忍也。或以爲、凱藏之篋笥、未敢宣行、病困、晧遣董朝省問欲言、因以付之。虛實難明、故不著于篇。然愛其指擿晧事、足爲後戒、故鈔列于凱傳左云。

晧、遣親近趙欽、口詔報凱前表、曰「孤、動必遵先帝、有何不平。君所諫、非也。又建業宮不利、故避之。而西宮室宇摧朽、須謀移都。何以不可徙乎」凱、上疏曰。

臣竊見、陛下執政以來、陰陽不調、五星失晷、職司不忠、奸黨相扶。是、陛下不遵先帝之所致。註05-01夫、王者之興、受之於天、脩之由德、豈在宮乎。而、陛下不諮之公輔、便盛意驅馳、六軍流離悲懼、逆犯天地、天地以災、童歌其謠。縱令、陛下一身得安、百姓愁勞、何以用治。此不遵先帝、一也。

臣聞、有國以賢爲本。夏殺龍逢、殷獲伊摯、斯前世之明效、今日之師表也。中常侍王蕃、黃中通理、處朝忠謇、斯社稷之重鎭、大吳之龍逢也。而、陛下忿其苦辭、惡其直對、梟之殿堂、屍骸暴棄。邦內傷心、有識悲悼、咸以吳國夫差復存。先帝親賢、陛下反之、是陛下不遵先帝、二也。

臣聞、宰相國之柱也、不可不彊。是故、漢有蕭曹之佐、先帝有顧步之相。而萬彧、瑣才凡庸之質、昔從家隸、超步紫闥、於彧已豐、於器已溢。而陛下、愛其細介、不訪大趣、榮以尊輔、越尚舊臣。賢良憤惋、智士赫咤。是不遵先帝、三也。

先帝、愛民過於嬰孩、民無妻者以妾妻之、見單衣者以帛給之、枯骨不收而取埋之。而陛下反之、是不遵先帝、四也。

昔、桀紂滅由妖婦、幽厲亂在嬖妾。先帝鑒之、以爲身戒、故左右不置淫邪之色、後房無曠積之女。今中宮萬數、不備嬪嬙、外多鰥夫、女吟於中。風雨逆度、正由此起。是不遵先帝、五也。

先帝、憂勞萬機、猶懼有失。陛下、臨阼以來、游戲後宮、眩惑婦女、乃令庶事多曠、下吏容姦。是不遵先帝。六也。

先帝、篤尚朴素、服不純麗、宮無高臺、物不彫飾、故國富民充、姦盜不作。而陛下、徵調州郡、竭民財力、土被玄黃、宮有朱紫。是不遵先帝、七也。

先帝、外仗、顧、陸、朱、張。內近、胡綜、薛綜。是以、庶績雍熙、邦內清肅。今者、外非其任、內非其人。陳聲、曹輔、斗筲小吏、先帝之所棄、而陛下幸之。是不遵先帝、八也。

先帝、每宴見羣臣、抑損醇醲、臣下終日無失慢之尤、百寮庶尹、並展所陳。而陛下、拘以視瞻之敬、懼以不盡之酒。夫、酒以成禮、過則敗德。此無異商辛長夜之飲也、是不遵先帝、九也。

昔、漢之桓靈、親近宦豎、大失民心。今、高通、詹廉、羊度、黃門小人。而陛下、賞以重爵、權以戰兵。若、江渚有難、烽燧互起、則度等之武不能禦侮明也。是不遵先帝、十也。

今、宮女曠積、而黃門復走州郡、條牒民女。有錢則舍、無錢則取、怨呼道路、母子死訣。是不遵先帝、十一也。

先帝在時、亦養諸王太子。若取乳母、其夫復役、賜與錢財、給其資糧、時遣歸來、視其弱息。今則不然、夫婦生離、夫故作役、兒從後死、家爲空戶。是不遵先帝、十二也。

先帝歎曰「國以民爲本、民以食爲天、衣其次也。三者、孤存之於心」今則不然、農桑並廢、是不遵先帝、十三也。

先帝簡士、不拘卑賤、任之鄉閭、效之於事。舉者不虛、受者不妄。今則不然、浮華者登、朋黨者進、是不遵先帝、十四也。

先帝戰士、不給他役、使春惟知農、秋惟收稻、江渚有事、責其死效。今之戰士、供給衆役、廩賜不贍、是不遵先帝、十五也。

夫、賞以勸功、罰以禁邪。賞罰不中、則士民散失。今、江邊將士、死不見哀、勞不見賞、是不遵先帝、十六也。

今、在所監司已爲煩猥、兼有內使、擾亂其中。一民十吏、何以堪命?昔景帝時、交阯反亂、實由茲起。是爲遵景帝之闕、不遵先帝十七也。

夫、校事、吏民之仇也。先帝末年、雖有呂壹、錢欽、尋皆誅夷、以謝百姓。今復、張立校曹、縱吏言事、是不遵先帝十八也。

先帝時、居官者、咸久於其位、然後考績黜陟。今、州縣職司、或莅政無幾。便徵召遷轉、迎新送舊、紛紜道路、傷財害民、於是爲甚。是不遵先帝、十九也。

先帝、每察竟解之奏、當留心推按。是以、獄無寃囚、死者吞聲。今則違之、是不遵先帝二十也。

若、臣言可錄、藏之盟府。如其虛妄、治臣之罪。願、陛下留意。註05-02

胤、字敬宗、凱弟也。始爲御史、尚書選曹郎。太子和、聞其名、待以殊禮。會、全寄、楊竺等、阿附魯王霸、與和分爭。陰相譖搆、胤坐收下獄。楚毒備至、終無他辭。註06-01

後、爲衡陽督軍都尉。赤烏十一年交阯九真夷賊、攻沒城邑、交部騷動。以胤爲交州刺史、安南校尉。胤、入南界、喻以恩信、務崇招納。高涼渠帥黃吳等、支黨三千餘家皆出降。引軍而南、重宣至誠、遺以財幣。賊帥百餘人、民五萬餘家、深幽不羈、莫不稽顙、交域清泰。就加安南將軍。復討蒼梧建陵賊、破之、前後出兵八千餘人、以充軍用。

永安元年、徵爲西陵督、封都亭侯、後轉左虎林。中書丞華覈、表薦胤、曰「胤、天姿聰朗、才通行絜。昔、歷選曹、遺迹可紀。還在交州、奉宣朝恩、流民歸附、海隅肅清。蒼梧、南海、歲有舊風、瘴氣之害、風則折木、飛砂轉石、氣則霧鬱、飛鳥不經。自胤至州、風氣絕息、商旅平行、民無疾疫、田稼豐稔。州治臨海、海流秋鹹。胤又畜水、民得甘食。惠風橫被、化感人神、遂憑天威、招合遺散。至被詔書當出、民感其恩、以忘戀土、負老攜幼、甘心景從、衆無攜貳、不煩兵衞。自諸將合衆、皆脅之以威、未有如胤結以恩信者也。銜命在州、十有餘年、賓帶殊俗、寶玩所生、而內無粉黛附珠之妾、家無文甲犀象之珍。方之今臣、實難多得。宜在輦轂、股肱王室、以贊唐虞康哉之頌。江邊任輕、不盡其才。虎林選督、堪之者衆。若召還都、寵以上司、則天工畢脩、庶績咸熙矣。」

胤卒、子式嗣、爲柴桑督、揚武將軍。天策元年、與從兄禕、俱徙建安。天紀二年、召還建業、復將軍、侯。

評曰。潘濬、公清割斷。陸凱、忠壯質直。皆、節概梗梗、有大丈夫格業。胤、身絜事濟、著稱南土、可謂良牧矣。